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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跨性别者来说,真实的生活——仅仅让人看见真正的自己——需要极大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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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
时间: 2021-03-31 15:09
作者: 李秀莉

“我是同性恋还是跨性别?”

我出生在江西的一个小县城,直到高中,我都以为我是个同性恋,因为我喜欢女孩。四五岁时,我就思考,为什么自己不能像男孩一样站着尿尿?也经常问我妈,为什么要把我生成女孩?我妈的回答是,我的性别是由我爸决定的,所以我开始恨我爸爸,他估计到现在都不太明白,我当时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他。

除了恨爸爸,我也恨自己为什么会是个女孩?小时候和女孩交朋友,我潜意识里就觉得应该保护她们。小时候看电视,有一天看到金星,我就问我妈,这个人好奇怪,声音怎么和其他的女生不一样,我妈跟我说,她是一个变性人。

艾略特·佩吉,公开发表声明称自己为跨性别者,曾饰演《盗梦空间》女主角

我当时对变性人的认知只有泰国人妖,所以心里觉得好奇怪,难道金星是跟她们一样的人吗?通过金星,我比较正式地确认了,原来男性是可以变成女性的。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女性也可以变成男性。所以一直就在幻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变成一个男性就好了。

那时,我以为自己可能是个同性恋里面的T,也就是刻板印象里,女同性恋里外表更加男性化的那一方。但我又隐隐觉得,自己和他们有很多不同,不同在哪,我完全不知道。

我读小学时,常常剪短发,周围人常对我父母说,我家有个假小子。长大后,我才意识到,和男孩想当女孩相比,女孩想当男孩的压力会小一些。中国很早就有穆桂英花木兰之类的偶像,大家也很容易接受性别气质比较阳刚的女性。初高中时,我经常带女生回家,我妈挺赞成的,还觉得女生之间相互玩得好很正常。但大学时,我去了贵阳读书,开始和女生谈恋爱了,我妈才发现,事情超出了她的理解。那段时间,只要一放假回家,我就会和父母吵架。有一次,我妈哭得很厉害,说,你现在倒是去了其他的城市,但是我和你爸在这个县城里面只能弓着背做人,被人家指责家里有个同性恋。

《三代人》剧照

他们分不清我是同性恋还是跨性别。当时,我已经在大学里接触到跨性别群体和相关知识,了解到我并非一个同性恋,但吵架时,根本没有办法详细解释,我只说我没有错,我应该是个男孩。他们也听不进去。在那种小县城里面,同性恋就已经被认为伤风败俗。再加上我爸妈他们是在政府系统里上班的、有头有脸的人。

我大学学的是新闻,毕业之后在电视台和保险公司工作过,都是父母找的关系,他们真的很关心我。但只要一提这个事情,我们就会吵架。

最激烈的一次,我爸打了我耳光,骂我“变态”。我也出手了,那时候年轻,喜欢在腰上别个小刀子玩,当时气得已经在摸我的刀了。我妈看见赶紧推开了我,说,“他再怎么说是你爸,你要干什么?”

我妈当时还讲了一句话,“我们家怎么能出了你这样一个败类?”听完这句话,我当时就崩塌了,摔门而去,之后两年再也没有回去过,也没有和我爸再说过话。因为这些经历,我一度很自卑,走路都会低着头。那时候网络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可以去寻找一样的人,我甚至想到自杀。当时看了一些同性恋的片子,讲的都是他们自杀的状态,我也在想像我这样的人会不会只能以自杀结局。

“原来我不是性倾向出了问题,是性别出了问题”

2009年,在一个同志公益项目里我认识了一个跨性别者,进而开始接触这个群体,才意识到我不是性倾向出了问题,是性别出了问题。认识这位跨性别者的第二年,我又认识一位男性变女性的跨性别者。认识他们俩之后,我觉得我的人生被打开了,原来小时候的幻想是可以成真的。我开始真正地探索自己。

我认识的第二个跨性别者,变成女生之后,她是喜欢女生的,也就是跨性别里面的拉拉。我当时还很奇怪,问她,你如果喜欢一个女生,不变性可能更方便结婚,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女人再去喜欢她呢?

她告诉我,弄清楚自己是谁和自己爱谁,这是两回事。

《丹麦女孩》剧照

这个问题我也想了两年,我也喜欢女生,为什么我不是同性恋?为什么我和同性恋里面的T有那么多不一样?到底不一样在哪?有一次,在一个大学的社群学习大会上,一位性学老师讲女同性恋双方的愉悦,一大群女同性恋都很感兴趣。

我却觉得很奇怪,很尴尬,觉得自己要的性爱方式和愉悦一定是不一样的。后来我才明白,我和女生在一起时,完全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男性,而她们是两个女性在一起。

当时我认识的第二个跨性别者,头发一边很短,一边很长,她说自己希望打破男女性别二元之分。后来我也去这样尝试了,把前面剪成寸头,后面留一个小辫子。但那样做之后,我发现自己很不开心,因为我的内心非常反对别人把我当成女孩。我一定要强调下,有很多人会误解说我们很男权,其实不是,我很喜欢女孩,我只是反对别人把我当成女孩。

一直到2012年,我终于想清楚,原来不管喜欢什么性别的人,我一直想把自己当成男生。想明白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后面留的头发剪掉了。在这种自我探索之前,我想得更多的是顺其自然,当时同志圈很流行形婚,就是男女同性恋结婚,但互相坦白性取向。我当时也找了一个 gay,都商量好了,结婚时我穿西装,他穿婚纱,做一场史无前例的婚礼,让大家觉得我是个男的。但是想通了之后,我觉得没有必要。比起结婚,我更想做自己。于是,我主动否定了假结婚的想法,并告诉父母,如果一定要个婚姻形式,等未来改了身份证后,我会给他们娶一个回来。但以嫁的名义,不可能。

经常会有人问跨性别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很难去区分,因为我们对自身的性别和性倾向都会有一个长期的探索期。

《双面罗密欧》剧照

遭遇职场歧视,“一句话伤了两个群体”

从保险公司辞职后,我不想再依靠父母的关系了。2015年,经一个熟人杨老师介绍,准备去一家总部在北京的体检连锁店做销售,填入职申请表时,我把性别一栏空着,并把身份证给了负责招聘的人。当时,我还给她看了我的跨性别演讲视频,并说,如果要订职业装,我可以订男装。

这一切都没有问题,填了申请表后,我被分配了一个老师,并被告知学会之后再签合同。我在七个工作日内学会了工作相关的知识。

但就在自信满满准备入职时,那个招聘我的负责人说,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觉得我有问题,看穿着打扮是一个同性恋。还说他们公司是一个健康体检中心,如果自己的员工都是同性恋,怎么给客户做健康指导?她不仅把跨性别和同性恋搞混,还觉得同性恋是有病。一句话伤了两个群体。

像很多人知道的那样,我开着录音去问公司为什么不要我?问题当然没得到解决,但我当时也没有法律知识和维权意识,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只是保留了录音。我当时的想法和很多LGBT社群的人一样,觉得这个公司不要我,我可以找下一个公司。我还想,如果公司不要我,就真的是我的问题,我活该。就像我妈说的,我是一个这样的人,所以我应该被公司辞退。

《迷恋荷尔蒙》剧照后来我就在网上投了好多简历,都需要填性别,我只好根据身份证填“女”,但是一到面试,对方就会发现我像男的,就会问我,“哎?你不是填的性别为女吗?”我一般会说,“我其实和金星老师相反(跨性别者),我现在没有做手术,是因为我真的没有钱去做手术,所以我真的很急切地需要这份工作,如果我能来工作,我会好好干。”

但是公司只要一听我的身份,就说岗位已经招满,我那段时间很受伤。因为我读的是三本,父母亲借了很多钱供我读书,结果连个搬砖的工作都找不到。当时我就特别自卑,对父母的愧疚感一起提升了。

那一年我一直没有找到工作,我去参加一个跟法律有关的讲座,主题讲的就是职场歧视。但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我遇到的是就业歧视。真的就只是为了讲故事。讲完故事我就走了,也没有在深圳多留一分钟。

到了第二年的2月份,我依旧没找到工作。又去了一次西双版纳,做同样的讲座,现场有各种记者,人大代表,法律界专家,还有各种同志机构。也就是在那里,我碰到一位公益律师,主动鼓励我打官司。

但我说不,我就想以后安安静静赚钱,然后改变我自己,我不想被所有人认识。否则我的爸妈被人肉了怎么办?我女朋友本来就很艰难,她也被骚扰了怎么办?而且当时没有任何跨性别男性是站出来的,跨性别男性隐藏是很容易的,我们的声音可以变,在路上见到,你不会觉得我的身份有问题,我为什么要站出来告诉别人,多一个人知道我就多一份危险。而且这么大一个社群,为什么要我站出来?我又不是伟人和英雄,凭什么要牺牲我?

直到后来,有个朋友跟我说,你从2007年开始做同志公益,到现在有这样的遭遇后,都发现身边没有人能帮助你,那么你想一下,别人如果再有这样的遭遇,谁会去帮他们?怎么帮他们?如果你站出来之后,推动了法律进程,反就业歧视法成功了,保障的不仅仅是你们跨性别人群,还有更多的边缘女性或者残障朋友。

听了这样的话,我说好,我站出来。为了有更强的说明性,我选择了在媒体上露脸。我是当时国内唯一一个公开相貌的跨性别男性。这个问题我也纠结了很久,但如果我不站出来,别人就会说你们这样的人是不是长得奇奇怪怪,把我想成各种样子。所以我在仲裁庭门口拍了一张照片,男性装扮。

后来,我的案子成为国内同志就业歧视案的第一起胜诉案。得到2000块钱的赔偿。虽然最终只认定单位违法解除劳动关系,不认定歧视。但判决书里提到,任何公司不能歧视员工的性别认同,性别表达和性倾向。

“跨性别为女性者遭受的会更多一点”

2016年这个案件公布后,很多记者来采访,我们当地的省报也报道了,我的照片被公开。我很紧张地给我妈打电话,那天大概是中午,我说妈你在干嘛?有没有看到今天的报纸?我知道我们家是订那份报纸的,每天中午他们都会去拿报纸,当时我说话都在颤抖。

我妈说看到了,你的光荣形象在上面,照片好帅。我说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我妈说不要吵,我在打牌。我心里面的石头一下子就放下了。去年回家,和我妈一起上街,遇到了一个邻居,阿姨打招呼说,你家少爷回来了?我妈也没说什么,而且还挺高兴。

我和父母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好的呢?因为我前任女友。我前女友妈妈过世了,爸爸是一个环卫工人,后来再婚,有两个弟弟妹妹,她一个人承担家里所有的经济开销,很努力,也很懂得珍惜家人。

她很不喜欢我和我爸妈吵架的状态,一直在疏导我们的关系,在她的督促下,我学会了每天和我妈打个电话,哪怕是报个平安,哪怕是问一句妈你吃饭了没?今天有没有下雨?天气怎么样之类的。这个习惯保持到现在,父母和我的关系越来越好。

你问我他们究竟是怎么接受的?是因为每天打电话起作用了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问过,也不敢问。我妈内心深处,也许还是希望我是另外一种人生。但就业歧视案发生之后,我爸妈跟我说,你什么样子我们都能接受,但是你不要去做手术。因为他们认为手术是不安全的。

我现在主要的困扰是去公厕,去女厕,大家看到我的男性形象会担心,不过有人报警的话,我可以把身份证拿出来。去男厕,女跨男的隐藏度会更高。

相比之下,男跨女者遭受的不公其实会更多。中国的男性,传统思想之下是传宗接代的角色,如果家里的唯一的男孩,要变成一个女人,压力会比我们大很多。而且中国也有重男轻女的传统,男变女之后,除了作为少数群体被歧视,可能还会因为女性身份被歧视。

就业歧视案对我的影响蛮大的,那件事之后我不敢去找工作。后来就一直在公益机构里面做事。因为我的身份证拿出来还是性别为女,这会让我遇到很多尴尬的事情。不过,中国的法律规定,只要做了性别置换手术,就可以更改身份证性别。但男变女的手术很好做,女变男的手术不好做。这些年我也攒了一些钱,从2019年我开始用雄性激素,它可以让我的声音变得粗犷,但副作用是掉头发,让皮肤很粗糙,并长痘痘等。

现在,性别置换手术已经在我的计划里了。2020年6月,我去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开具了一份异性症诊断证明,这是做变性手术必须持有的文件,相当于认定了我们患有精神疾病。但我更希望,以后当我们选择做性别置换手术,只是因为可以选择自己的性别,并用手术来完善自己。我们不是在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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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与附加信息

本文为一位跨性别者李秀莉的生命故事和过渡经历。她讲述了从小到大对自己性别认同的探索,以及在家庭、社会中面临的歧视和挑战。李秀莉在故事中回忆了自己早年对性别的困惑,认为自己是同性恋,并未意识到真正身份是跨性别者。她描绘了冲突与误解,包括父母的不理解及其与父亲的激烈争吵,感受到的孤独和自卑。在接触到跨性别群体后,她逐渐找到了身份认同,并踏上了自我探索的道路。文章还提到作者在求职过程中遭受的职场歧视,并描述了为维权而奋斗,最终通过法律诉讼取得的胜利。故事不仅展现了个人的心路历程,更揭示了跨性别者在社会中面临的困境与不平等,对应的心理挣扎和人生选择,令人深思。

附加信息 [Processed Page Metada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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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跨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浏览。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