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
近日,可橙与另一位原籍山东的跨性别女孩“烤鱼”被家长强制送往矫正治疗的风波,引起社交媒体极大关注。这些跨性别者,通常被家长以诱骗或强制手段,送往缺乏资质的教育与医疗机构,强制进行“性别矫正”教育,甚至被电击、强制用药、监禁和体罚。2020年7月,联合国性取向和性别认同问题独立专家博尔洛斯在人权理事会上提交报告,呼吁各国“共同努力,在全球范围内禁止矫正治疗。”
撰文|党元悦
编辑|赵小鲁
从派出所出来,走进潍坊郊区的一家炸鸡店,找到位置坐下,山前做的第一件事,是脱下从室友那里借来的男士大衣,穿上自己的粉白色棉服,扯开发辫,又变回了前一晚的披肩长发。
这天是12月7日,山东潍坊的室外温度只有零下二度。山前和她的朋友们,早上八点多就到达了潍坊市坊子区凤凰街派出所门外等候。她们专程来到潍坊,是要为朋友可橙被送往疑似戒网瘾学校接受矫正治疗一事,从警方那里要一个最后的答案。
为了避免在派出所里被询问外貌,山前特意换上了从舍友那里借来的衣服,把头发盘了起来,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名男生——她身份证上显示的性别。
可橙出生于2002年2月,今年18岁,在潍坊一所中学读高三。11月29日下午1点59分,她在山前所在的QQ群里求助,说自己被自称济南警察的不明人员从家中带走,并没收了手机。下午4点44分,可橙用手表在群里发出最后一条信息,称自己在济南某个立交桥附近,随后与朋友们失联至今。
20岁的山前是可橙的朋友,在江苏的一所重点大学读书。和她一起来到潍坊的,还有同样来自江苏的然然,和来自山东另一个地级市的花弦。她们都是跨性别者,自我性别认同为女性,她们要救助的可橙也是。山前和可橙在一个计算机相关的QQ群里相识,后来,可橙加入了然然建立的苏州跨性别群组。
跨性别者,是指性别认同或者性别表达与其生理性别不符的人士,英文为“Transgender”,也即LGBTQ中的“T”。像可橙、山前、然然和花弦,其生理性别均为男性,但性别认同为女性。
可橙失联之后,然然、山前,身为北京同志中心注册志愿者的花弦,以及可橙在网络上认识的其他朋友们,组织起了一次线上线下联动的救援行动。
对这些跨性别者来说,救助可橙,其实也是一种自救。在跨性别群体内部,被送去矫正治疗,或是因抑郁和性别焦虑而自杀、自残的事情时有发生。强制幽闭与矫治的暴力都是来自本应保护他们的家人,家人成为了跨性别者面对的社会排斥的重要传递者。他们只能抱团取暖,形成相互支撑的社群。每当类似事情出现,跨性别者内部都会组织起救援行动。因为谁都不知道,是否有一天,这样的遭遇也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可橙的求救信号是在11月29日下午发出的。
下午1点59分,她在山前建立的QQ群里发出讯息:“大家注意,我被三个自称警察的人带走了。手机被没收,在偷偷用手表发消息,说我涉嫌卷入诈骗,我在他们车上。”
15点55分,可橙再次说话:“我被带到济南了。”16点10分,“现在在山东妇幼保健附近,还在赶路。从潍坊家中被带走的。”她说,带走她的并非警车,自称警察的人也并没有穿警服。16点44分,可橙最后一次在群里发言,称自己在某个立交桥附近。
随后,可橙与朋友们失联至今。
可橙刚刚发出救援信号,山前就开始和然然商量该怎么办。报警,是她们的第一选择。
16点47分,她们拨通了潍坊当地的报警电话。不久之后,警方回复称:“他跟你开玩笑!她儿子去上学了。刚才我跟他母亲确认过了。”警察还说:“他的父母就不会去害他们的亲生儿子的,这个你们放心哈。明白吗?”
傍晚六点多,然然联系上了可橙的母亲。她们的电话沟通不欢而散。随后,可橙母亲在微信里向然然发来了可橙吃晚餐的照片,试图向她证明,可橙状况很好。
然然从照片里看到,可橙在用学校食堂样式的餐盘吃饭,她身后有另外两位穿着校服的学生打扫卫生,旁边还有一位穿着迷彩服的男人。可橙吃饭的房间里,装着一部监控摄像头。
看到照片之后,她们可以确认,可橙就是被送往了矫正治疗机构。
报警无果,当天晚上,然然在微博发出了求救,“我早就想好了,报警没用的话,只能发微博了。”
可橙失联当天,一场搜寻行动就在线上开始了。
花弦是北京同志中心的志愿者,她下午五点就看到了可橙失联的消息,直接介入了搜寻行动。
当晚,然然发出的求助获得了大量转发。然然也没有料到,微博会造成这么大的反响。救援行动中然然发出的微博,有几条被转发数千次。有一些大V也帮忙发声,网友们纷纷在评论区里出谋划策。然然说,她们本来目的只是找人,不知道为什么闹成这么大了,“但现在既然闹这么大了,干脆舆论就继续弄下去了。”
29日晚上,认识或者不认识可橙的跨性别伙伴们,已经组织起了救援群组。一开始,她们把所有想帮忙的人都拉进了工作组的群里。然而,进群的人多了之后,关于怎么救,大家的意见并不统一。然然不希望救援行动的时间浪费在争吵中,因此和几位核心志愿者建立了新的群组。
她们决定,先想办法找到可橙的位置。
可橙的最后一条消息显示,她在济南的一条立交桥上。根据这个信息,以及之前可橙所说的“山东妇幼保健”附近,志愿者们推测,可橙的位置可能是在山东省妇幼保健院和附近的燕山立交为中心的一小时车程之内。当晚,她们列出了几家可能的机构。其中,济南远大脑康医院成了她们的高度怀疑对象。这是一家精神疾病专科医院,地理位置在志愿者们划定的可能范围之内。
第二天,然然假装家长,打电话给了远大脑康,收获甚微。
负责在济南当地寻找的童童是花弦的朋友,也是一名跨性别者。她是济南人,假装患者在远大脑康挂了号。但进去之后,发现环境与可橙妈妈发来的图片差别较大,而且这里“看上去是个正规医院”,而非那些处于法律灰色地带的矫治机构,便排除了远大脑康的嫌疑。
当时,还有网友提议,可以去宏开教育看看。这是一家专门帮家长“矫正”“问题少年”的机构。但当童童到达地图上显示的宏开教育地址时,发现这家原本地处济南市区的机构已经搬走,其原址变成了幼儿园和中学培训机构。
与此同时,然然和山前向济南警方报警。警方联络上了可橙的父亲,他说自己已将可橙带回家。但前一天晚上,可橙母亲对潍坊警方说的是,可橙去了学校。
这时,在警方、家长和学校的不同说法之间,矛盾越来越多。
12月1日,济南警方对然然说,他们并没有联络到可橙本人。一位记者询问了潍坊警方,对方说当事人已经找到,并且回到了学校上课。
可橙到底在哪儿?志愿者们陷入了团团迷雾。到了12月2日,宏开教育又一次回到了她们的视线里。
12月2日白天,一位志愿者假扮家长,加上了宏开工作人员的微信。在该名工作人员的朋友圈里,她们发现,11月29日,他曾经发出一条朋友圈:“潍坊接学员途中,感谢家长的信任与托付。风里来雨里去,只为帮助家长解决孩子问题,孩子出问题,别着急,就找宏开教育。”这条朋友圈配发的照片显示,当时发帖人正在高速公路上,据潍坊西出口还有89公里。从时间推断,志愿者们认为这辆车很可能是去接可橙的。
很快,通过天眼查,她们查到了宏开教育现在的办学地址——济南市长清区大崮山村。
下午一两点左右,童童开车抵达了宏开教育。
她在门口发现,有一个摄像头与可橙妈妈照片里,可橙所处房间的摄像头高度相似。为了尽可能多拍到宏开内部的情况,童童在学校附近来回走动,绕到了后面的小山坡上。即使这样,她还是无法探查到内部更多的信息。
童童决定离开。但在她开车返回济南市区时,她发现,一辆她曾在宏开门口见过的车一直跟在她身后。她想办法甩掉了那辆车。
随后,花弦前往济南崮山派出所报案。警方带着花弦进入了宏开内部,见到了宏开教育的工作人员。
宏开的人说,可橙当天下午已经被父母带走了。警察于是联系可橙父亲,要求与可橙通话,对方说,可橙并不在身边。宏开校方强调,可橙在学校里没有受到暴力对待,身体也没有不适,拒绝志愿者和警察进入内部查看。
到此时,志愿者们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至少在12月2日下午以前,可橙一直待在济南宏开教育培训学校里。
白糖是参与线下行动的志愿者中仅有的两位顺性别人士之一。他服务于一个线上的自杀援助组,为身边有自杀和自残倾向的LGBTQ人士提供支援。
12月3日,他专程从杭州赶到潍坊,和潍坊当地的性别友善人士杨柳一起,去派出所,当面向警方报案。然而,警方告知他们,可橙的父母,依然是已经年满十八周岁的可橙的“第一监护人”,因此,父母有权决定孩子的教育方法。
警方无法立案,家长拒绝沟通,学校如临大敌。线上线下的途径穷尽之后,志愿者们的寻找走进了死胡同。
一些宏开教育曾经的学生循着然然的微博联系到了志愿者们。他们多是因为“网瘾”,被家长送进了宏开。他们对宏开教育方式的描述,让朋友们更加担心可橙的状况。
一位已经走出宏开的学生说:“我在的时候他们是不打人的,不过会体罚,就是让你跑步啊做乱七八糟的运动不让停的那种,还会因为你一个人连累其他小孩什么的。”
巨大的运动量,是不同人的讲述里,宏开教育方式的共同点。有人说,“蹲起啥的都是千起步,要不就是好几百。”还有人说,“学员之间互相举报。异性之间有接触就罚跑步跑一天晚上。”
还有两位前学员,描述的被带走过程与可橙相似:“我和可橙一样,是被假警察带走的,有三个穿迷彩服的人进我家门,拿一张证在我面前晃了一下,说我涉嫌网络诈骗,让我跟着走一趟。”
企查查资料显示,济南共有两家以宏开命名的培训机构。可橙所在的,是一家登记为“济南宏开教育咨询有限公司”的机构。该公司的登记地址,与童童探访的学校地址相吻合。工商登记信息显示,这家公司可以提供“教育信息咨询”和“心理咨询”服务,并未提及任何办学资质。
这几年来,跨性别者被家长送去进行矫正治疗的报道,频繁见诸报端。
这些跨性别者,通常被家长以诱骗或强制手段,送往“励志教育学校”或是“戒网瘾学校”等机构,强制进行性别矫正教育。更有甚者,会被送往精神病院等地点,接受电击治疗、强制用药,甚至是幽闭和监禁。
然然的另一位朋友,同样来自山东的烤鱼,曾经因为跨性别身份被家长关进临沂某诊所接受扭转治疗,她向凤凰网讲述,自己接受了注射、电击和精神羞辱等疗法,“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纳粹关在集中营犹太人一样”。
2020年7月,联合国性取向和性别认同问题独立专家博尔洛斯在人权理事会上提交报告,呼吁各国“共同努力,在全球范围内禁止矫正治疗。”他说,“矫正治疗的做法源自于一种理念,即具有多元性取向和性别认同的人因其取向或认同而在某种程度上在道德、精神或身体上低人一等,他们必须修正取向或认同以补救劣势。”
可橙对自己被送去矫正治疗早有预感。
11月初,她被家长发现正在服用激素类药物。对于一部分跨性别者来说,服用含有雌激素或是雄激素的药物,使得自己的生理特性更接近于自己所认同的性别,是缓解性别焦虑的重要方法。
11月12日,她在群里发信息说:“我家长准备监督我所有的社交账号以及财务账号,只能逃了。”当天,可橙向山前求助,说她准备离家出走到江苏,询问她应该怎么办。
山前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她想起了已经工作的然然。她比山前更有社会经验,也处理过类似的跨性别者求助。她的建议是,可橙先去南京的跨性别避难所暂住,之后再想办法。
可橙遵循然然的建议来到了南京。不料第二天,她被南京的亲戚偶然撞见。可橙感到害怕,然然让她住进了自己在苏州的家里。
对然然来说,帮助可橙,也是因为,她不希望其他人重现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2018年,她通过激烈的自我伤害手段,换来了家长在变性手术单上的签字。如今,她手术成功,身份证上的性别也已经更改,家长渐渐接受了她的现状。但这样的代价太过惨烈,她不希望其他跨性别伙伴也走上这条路。
在然然的眼里,可橙是一个“特别乖”的孩子,很有礼貌。可橙一度想长期待在苏州,因为这里有同社群的朋友。她会一些编程语言,可以通过在网上接写代码的散工挣钱。在江苏的几天里,她已经通过一个单子挣到了将近2000元人民币。
11月17日,拿着写代码挣到的钱,可橙从然然家搬了出来,找到一处月租1200元的房子,住了进去。
可是,离家出走路上的意外,一茬接一茬。11月18日晚上,可橙接到了自己班主任的微信通知:“明天高考确认,带身份证户口本,本人必须来,过期不候。”可橙决定,回到潍坊,报名参加高考。
然然和山前都觉得,高考是可橙逃离父母的最可能路径,所以对她来说,回去是必然的选择。在山前的印象里,可橙成绩不错,还向她咨询过自己学校的计算机系——那是一所211大学,近三年在山东的理科录取分数线都在620分以上。而且,可橙是信息学竞赛选手,曾经在全国中小学信息技术创新与实践大赛获得全国二等奖,还代表学校参加了潍坊市青少年机器人大赛。她获奖的消息,曾经被山东当地媒体报道。但似乎,可橙的父母并不希望她离开潍坊。可橙曾对山前提及,父亲对她的期望,就是去潍坊医学院读书。
从山前认识可橙开始,她就不断从可橙那里听到对父母的控诉。她们的聊天里,可橙最常使用的代称是“毒瘤家长”。可橙对自己的定位是跨性别者里的“家暴党”——跨性别身份无法被家人接受,并受到暴力对待。
可橙向山前讲述,自己有风湿性心脏病,还曾经被家长以心脏病为由关在家里长达半年。2020年3月,她在群里说,自己认识群内的一位伙伴之前,是“严重社恐,见个人都发抖那种”。而认识了网络上的伙伴之后,她的社交恐惧或多或少得到了缓解。8月,她又向朋友们透露,自己曾经被父亲打到左腿神经受损,“我爸打我的时候也不会有疼的感觉”。10月,可橙与山前私聊,说因为自己想留长发,而家长希望她剪短发,她“跟家里打了两天架了,天天心不在焉的。”11月份,因为服用激素类药物被发现,可橙在群里说,她的父母打算“监督我所有的社交账号以及财务帐号”。这也是她选择离家出走的直接原因。
山前对可橙的处境感同身受。对跨性别者来说,来自家长的理解和认同,格外稀有,也格外珍贵。
12月6日,山前的爸爸听说她要到潍坊去,自己也买了张车票,一路跟山前到了潍坊。他说,这是因为担心山前的安全。但他并不知道山前到潍坊是做什么,也不主动介入山前和朋友们的对话,直至听到了山前和然然的聊天之后,才明白了大概的缘由。他对全现在说,他是今年10月1日发现山前一直穿女装,这才知道山前的性别认同的。在那之前,山前“很安静,整天待在房间里,成绩也很好,喜欢编程”。他觉得,是自己太“溺爱”山前了。他说,跨性别者“是个群体,很难去改变”。他说起山前时,语气里依然有骄傲,“他文理科都很好的”。但他还是希望,山前能有一天,做回自己的“儿子”。
可橙的爸爸也希望可橙能“改变”。在苏州期间,可橙曾经收到父亲发来的一大段话。她爸爸认为,是自己从小到大的“纵容”,让可橙变成了现在这样。他对可橙说:“你以为你变性的想法是自己的权利,可你怎么就不想想这样子是否对得起我们,是否对得起从小最疼你的爷爷奶奶?”父亲告诉可橙,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是你继续坚持你的错误做法,那么,即使你上了大学,你想一下,你怪异的样子,怎么会有同学跟你交朋友……第二条,你回来,道歉,停药——不停药的话,肝损害、肾损害、骨质疏松会让你稍微跑步就可能骨折、还有胸闷、憋气,估计你活不过30岁——认真准备你的明年的高考……儿子,回来吧,家,欢迎你。”
11月19日,在回到潍坊之前,可橙向山前发来了一段长长的消息:“……回去后我可能就要被没收手机之类的了所有网络设备被反锁到家里了,我会尽量通过特殊方法来保持联系,如果真的有一天联系不上了,请麻烦帮我替我报警!”
在离开苏州之前,可橙手写下了一份报警委托书交给山前。这也是然然的主意。报警委托单,她已司空见惯。在跨性别者的圈子里,被送去矫正治疗的恐慌无处不在,而带来恐慌的是自己的至亲。“大家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做一个最坏的打算。”
一些迹象表明,可橙和父母的冲突,是在11月23日到28日之间加剧的。
11月23日,可橙在山前的群里说:“今天上午第二节课血崩了,流了一裤子血。”
这一点得到了可橙同学青豆的证实。在学校里,可橙是以父母期待的男生形象示人的。青豆是可橙在学校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少数知道她是跨性别人士的同学之一。青豆告诉全现在,当天上午,可橙突然下体出血,随后被送往了医院。从医院回到学校之后,可橙告诉青豆,自己查出了“两性畸形”,即身体里同时存在男女两性的生殖器官。
可橙也把这个检查结果告知了群里的朋友。她还说,自己的生育能力受到了影响,“子宫畸形,一般情况下是不能要的,不能要孩子了。”她对然然说:“医生推荐我去北三复查,据说畸形有点严重,我也看不太懂。”
在此之前,可橙的朋友已经从她那里得知,她存在染色体异常。一般而言,男性的性染色体为XY,而女性为XX。可橙告诉她的朋友们,自己是XXY染色体,而且父母一直知晓此事。
拥有XXY染色体的人群,可能会同时存在男性的生殖器官和女性的第二性征,但他们的生育能力可能会受到较大影响。而两性畸形的人群,一般被称为间性人或双性人,根据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的报告,这是由于性别特征,包括染色体、性腺、性激素或生殖器的变异导致的。
两性畸形,对于一名顺性别人士来说,也许是不可承受之重。但对于一名跨性别人士来说,这反而是一件幸运的事。更现实的考虑是,先天的两性畸形患者,其治疗费用可以通过医保报销。而像然然这样原本生理性别为男性的跨性别者接受变性手术,高昂的费用需要自行承担。
然然说,“她想做女生,又检查出有女性生殖器官,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可橙也曾经在一个知乎回答上说,自己的染色体异常,其实是“中奖了”。
然而,可橙的身体状况,她的父母似乎无法接受。她的父母都在医疗机构工作,但并非医生。在可橙对朋友的描述中,他们的传宗接代思想较为严重。可橙告诉山前,当天晚上回家之后,“我妈半夜起床,开始烧香拜佛求送子观音”。原因是“我今天精子活性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活性。”
接下来的几天,在可橙对朋友的讲述中,她的父母是善变的。他们说要带可橙就医,但一会说要带她去以精神科为主的北京北医六院,一会又要带她去南京的生殖医学中心。也有一些时候,可橙觉得妈妈开始理解她了。但那些瞬间是短暂的,很快,父母又会试图收走可橙的手机,阻止她与外界联络。
可橙在群里告诉朋友们:“我已经开始筹划下次跑路了,等我先搞到钱,就准备回苏州了。我家里快把我逼疯了……孙子的事情没得商量。”
11月28日白天,可橙在群里说:“山东我见到过太多的家暴党的例子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根深蒂固,但是我的精子没有活性。……为了这事我爸差点跟我闹翻了。”
她还没预料到自己第二天会被父母送走。她向朋友们发来里自己抱着兔子公仔的照片,说自己正抱着兔兔在床上打滚,“真羡慕你们啊,我现在是软禁状态,天天看不到除了家长以外的其他人。”
群里有人劝她再次出走,她回复说没有出走条件,但没啥大问题,至少自己还能跟外界联系上。
可橙接着发出了一张天气预报的截图:“28到29号今明雨雪预报,好家伙,又下雪。”她还推荐朋友们阅读《百年孤独》,说自己正在看林徽因的《人间四月天》,接下来想看《爱上一座城》。不久后,她又发来了一张正在做高考数学模拟卷的照片。
然而,当天晚上,情况似乎急转直下。
可橙在群里抱怨:“今天晚上刚被家长搞,我爷爷肺癌,我爸妈就开始用我爷爷的事情打压我,我爸说你爷爷肺癌,在医院无依无靠的是我陪着他,所以说儿子是多么重要。”
“儿子”这个称呼,让可橙感到不适。可橙曾不止一次跟然然和山前提过,自己很讨厌父母叫她“儿子”。
28日晚,和父母起了冲突后,她在群里说:“我感觉我的爱和安全感全部都是从朋友那边得来的。谈到家长,心情就开始差……我妈在发我小时候的照片。我发现我最近只要一心情难过,家长就开始发我小时候照片,性别焦虑拉满了。刚刚我妈还说看到照片心情就好了。我直接把我妈拉黑了,可以看出我的爆炸已经溢出屏幕了。”
可橙向朋友们表达了她的愤怒之后,再次在群里出现时,就是29日下午的求助了。
11月29日下午六点多,可橙失联之后,然然和山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拨通了可橙母亲的电话。
在那次通话中,然然带着哭腔问:“请问您是可橙的妈妈吗?她在QQ上说她被不明人员带走了!她怎么样了?安不安全?”
可橙妈妈回答:“谢谢你关心他,他很安全。”她反问然然:“你们是好朋友,你希望他心态健康,身体健康吗?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然然说:“我是女孩子。”
可橙母亲问:“他的情况你知道吗?”
然然回答:“她是两性畸形,身上有男生的系统,也有女生的系统。”
可橙妈妈断然否认了这个说法:“没有,他是一个很健康的小男孩。”说到“小男孩”三个字时,她加重了语气。
然然的哭腔愈发重了:“你们是不是把她送去那种矫正的学校了?”
可橙妈妈不置可否:“你这不是也很懂嘛?你也去过?”
然然更焦急了:“这样子她以后会恨你的吗?”
可橙妈妈依然坚持:“他恨我我也没办法了,孩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毁了。我告诉你小姑娘,他身上没有两性基因,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健健康康的小男孩。”
然然提到,可橙在学校里曾经“来过月经”。可橙妈妈也否认了这一说法,并再次强调,可橙是一个男孩:“他都是胡说八道,他是一个健康,雄性激素分泌很旺盛的一个男孩。”她挂断了电话。
在随后的短信沟通中,可橙妈妈要求然然删去求救的微博,说“你这是在害他,希望你适可而止,不要再散播谣言去伤害你的朋友。”
然然拒绝之后,便再也没有收到过可橙妈妈的回复。其他志愿者致电可橙父母时,电话都会被直接挂断。
截至发稿前,全现在多次致电可橙父母,其电话始终无法接通。
12月8日,全现在在潍坊见到了可橙爸爸,希望向他核实可橙在与朋友聊天中所陈述的家庭情况。但可橙父亲拒绝透露可橙的去向。面对询问,他说:“有你什么事?都是你们这些人在这里胡扯淡。”关于可橙的身体状况,他也拒绝回应:“我自己的孩子,我有自己的想法。”
12月4日,然然发出了一条无力的微博:“非常抱歉地通知所有人……此案……到头了……请不要再为我们喊加油……我……认输了。。。我……我救不出可橙,对不起!”
即使这样,然然和山前还是决定,最后去一次潍坊,不管警方是否立案,都要给此事画上一个正式的句号。
12月7日,她们在坊子区凤凰街派出所,得到了来自警方的最后回复:“可橙状况很好,没有你们说的限制人身自由的情况,我们核实过了,和济南公安也协调了,核实了没问题,请你了解。”
办案民警向她们做出了“请”的手势。
第一报案人山前说:“我们不是探讨她在哪儿的,我们是来拿回执的。”
民警回答:“我们可以予以口头告知,不给予书面回复,请你了解。”
她们仍然不甘心。来到派出所附近的炸鸡店坐下,然然拨通了坊子区公安局的督查电话,询问口头通知报案人是否合规。对方听到然然是在询问可橙的案子后,这样回应:“这个事情是人家的家事,是个人隐私,不是案子,是家庭的内部事务,给什么受案回执啊?”
一位潍坊当地的跨性别群友,专程冒着寒风骑车到郊区,声援然然、山前和花弦。她听到警方的回应,起身来回踱步,“可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呀!”
而其他人,围坐在两张拼在一起的方桌旁,陷入了沉默。
然然对大家说:“我想渐渐淡出这件事了。”这些天参与救援的经历,让然然倍感疲惫,本职工作也受到了影响。她参与过许多跨性别者的救助行动,但“主要是自杀和自残相关的”。朋友被送去扭转治疗,而她作为当事人去报警,这还是头一回。这样深深的无力感,她也是头一回遇到。“只能等她自己出来了。”几个人附和。
杨柳劝她们暂时停止行动:“你们已经是她非常珍贵和有力量的一个支撑,她回来之后我们还是愿意帮助她,而且那时我们还愿意给予她专业的支持。”
“你们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自己。”她对志愿者们说。
在可橙的知乎回答中,她曾经两次引用这样一句话:“不向焦虑与抑郁投降,这个世界终会有我们存在的地方。”然然和山前都提到了这句话,她们觉得,这说明可橙是对生活有憧憬的。她们还会想起,可橙在群里说自己是“腐女”,还说“我又想谈恋爱了”。
朋友们希望,可橙可以自己撑到重获自由的那天。
救助可橙无果之后,山前回到了学校,继续钻研自己喜欢的编程。这件事让她知道了经济独立有多重要。她打算在课业之余,也接一些写代码的散工。在一定程度上,学校是山前的安全港,能够包容她的与众不同。她的同学把她当“好姐妹”,辅导员会叫她“山前姐姐”。她修读了西班牙语和计算机的双学位,希望有一天能去西班牙读书。
而花弦,准备明年再参加一次高考。她第一次上大学的经历并不愉快,大二时曾被辅导员和同学霸凌,最后不得不退学。她只能从跨性别社群中汲取能量。如今走入社会,她还是想再试试考大学,去读一个心理学的学位,从而更好地开展跨性别公益,反哺这个社群。
然然想起她救助其他朋友的经历,与伙伴们谈到她曾帮助过的另一位求救者,烤鱼。
烤鱼曾经被母亲送往临沂的一家机构进行电击治疗,后来在志愿者和警方的介入下离开了治疗机构。最近,她在聊天中向然然透露,自己的母亲又有了把她送去扭转治疗的想法。
就在然然回到苏州的第三天,烤鱼果然发来了求救。在上海,有两位来自山东的男子,想强行把她带走,他们僵持在了派出所。好在这一次,在志愿者和警察的介入下,他们没有顺利带走烤鱼。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本文出现的人物均为化名。在人物对话中涉及当事人真实姓名的,文章用化名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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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讲述了一个跨性别女孩可橙的故事,她被家长强迫送去进行矫正治疗的过程中,好友们发起了拯救行动居然了跨性别者的现状。文件记录了可橙在得知被带走并失联后的紧急情况,通过社交媒体请求帮助,朋友们在警方的协助却又屡屡遭遇挫折的复杂过程。文中提到可橙为跨性别者,在强制矫正治疗中面临来自家庭的不理解以及社会的压力。事件的背景是需要对跨性别者自我身份的接受,以及对家长在其中所起影响的深入探讨。整件事情引发了对强制性别矫正治疗的批评与反思,同时反映出跨性别者在寻求社会认同与个人安全的艰难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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